那身着破烂眼睛却无比清亮的少年人连忙点头称‘好’，只是在周翊转身离去的时候拉住了他粗布常服的袖口，试探着问道：“大人，朝廷不会再来我家征丁了罢？我娘愁这事连觉也睡不着，哥哥没了她本就伤心，现如今家里只剩我这一根独苗了。”
周翊揉了揉这少年人的头发，根本忘了自己的年龄也不算大，且不说他对这事压根没有话语权，而且就算有，他也轻易不能许诺，便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照顾好家里人，朝廷的抚恤银很快便要下来了，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
这种信口胡诌的鬼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也不知道怎么能做到如此自然地张口就来的，还讲得情真意切仿佛颇具说服力。
简直可笑。
原来越好，总会变好…这些都只不过是向时间的妥协与哀求，自欺欺人罢了，真的全然不具备任何内在深层涵义。
在周翊地刻意加快进程之下，一行人的效率突然被人为拔高了起来。快速也就意味着避不可避的潦草，不知从第几户起，他们一行人已经不能过多地去接触与了解每家每户的现实处境了，把银钱发放到位，反而成了千钧一发的迫在眉睫。
不知不觉就到了晌午时分。
“殿下，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了，咱们也休息一会去吃些东西吧。”德全约莫着是自己饿得实在厉害，于是满含期待地望着周翊。纵然不能如同招待异族王子时一般，一声令下便可到烟雨楼开一桌最贵的席面，但好歹也能吃上些比护国寺带谷壳的糙米讲究不止一星半点的食物。
周翊无波无澜地端着一张脸，心里却惆怅了起来。自己连带前两日的花用在内，身上只剩还不到五两银子，就这，还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距离他下一次皇子份例也就是下一个二百两银子的到来还有大半个月。
唉，也不知东宫能不能大发慈悲给他再发点过年的压岁钱。
“庆喜，你和德全一同去买些吃食回来吧，正好那边的大树下有些木凳，我与两位大人到那边去坐一会。”
“殿下破费了，怎么好意思沾殿下的光。”倪有为羞赧道。
周翊心中不但有些微妙，甚至称得上一句五味杂陈。
沾光？破费？待会午饭买回来了你们别破口大骂以至犯上辱圣才好。
果不其然，等到倪有为和崔亮发现发到自己手上的几个廉价肉包与一碗不知兑了几遍水的豆汁的时候，岂止一句面有菜色可以形容概括。
而后让他们把所有粗言鄙语都老老实实、一一咽回肚里的，是因为他们看见了周翊手上的午饭。
一个硕大的，糙得不能再糙的窝窝馒头。
不单单愤世嫉俗、年轻气盛的崔亮被这不忍直视的做派震住了，就连倪有为险些跪到地上，颤巍巍道：“殿…下，这…这如何使得，要不下官与殿下换换，下官这个好歹还有些肉沫油腥…”
周翊摆了摆手，故作深沉道：“心领了，本殿奉旨修佛，只能吃素，大人不必过于介怀。至于二位大人，大家方才也看见了那些贫苦家眷的处境，就当设身处地、易地而处吧。”
他自然是不能承认自己小气到了一毛不拔，只舍得请两个扣扣搜搜肉包的地步。更何况他的穷困潦倒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货真价实的客观事实。便只好一如既往地装腔作势…能省则省。
倪有为再不懂为官之道也明白自己不能僭越过周翊的待遇，纵使周翊这个皇子实在空有尊名。但看到周翊身后的随身内侍与大内禁卫都吃着肉包并眼睁睁看着主子殿下啃一个又硬又糙的素馒头的时候，仿佛自己的过往的认知都尽数崩塌了。
崔亮在一旁自顾自地发呆，不知道是廉价的肉包实在让人难以下咽，还是这小吏当真突然多了许多心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周翊听见他喃喃地念了句诗，突然觉得自己牙根有些发酸。心道：你们是不知道金碧辉煌、富贵至极的皇宫里还有一个叫思定竹海的地方，那里面曾禁足关押过的落魄皇子别说粗食陋饭，草根树皮也不是没啃过。
即便如此，他还不是臭不要脸死乞白赖地苟活下来了，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
“若休息好了，便继续往下一户去吧。今日已是二十六了，也不愿耽误二位大人年底的正事，务必在二十八之前把太子殿下与顾小侯爷的心意发放到位。”
不仅倪有为动容严肃了不少，就连崔亮也似乎在短短半日之内就收敛起了一身的利刺，兢兢业业地往下走着。
而与京城贫民底层居住区如隔天堑，真真正正与之存在云泥之别的皇宫內苑中。
东宫的正殿暖阁內。
“今岁，各州府的上贡都已经到了吗？”太子周慎穿着名贵的极地狐裘，手上捏着一串颗与颗间饱满度一致、色泽包浆举世无双的檀木珠，在手上细数来回地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东宫的内侍首领刘松一些年底的细碎琐事。
顾长烽站在窗前，望着外头飞雪不断，闻言压根没有回头。
太子妃出自当朝太傅膝下，文采样貌尽皆天下翘楚，只可惜于朝堂局势上的明争暗斗、与内库资源的人情弯绕上不甚敏感。而太子侧妃终究野心有余门第不足，故而周慎可以倚仗的地方与程度，数位枕边人都比不过这个自小追随在自己身边的忠心内侍。
“回禀太子殿下，各州府的孝敬都如数入库了，仅剩…仅剩淮南王府与筑北王府迟迟没有动静。”刘松尖着嗓子躬身答道。
周慎站起身，通身俱是天家富贵气派，冷冷道：“淮南王周方瑜好歹是孤的亲叔叔，虽传闻私下有些行为不检，但至少血脉尊贵。加之淮南乃富饶之地，素有‘中州咽喉、江南屏障’之名。孤这位叔叔，即便是在父皇面前也倨傲得不成体统，不把孤这么个侄儿放在心上也是意料中事。只是那筑北王，一个异姓王，仗着祖上的功勋便胆敢如此对孤不尊不敬，当真是…”
当真是不知死活。
【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中州咽喉、江南屏障’ ——百科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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