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有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顾小侯爷并没有将那信件还给倪有为，而是彻底将这封‘自己书写的信’据为己有。而后收在怀里，在北大营的兵房中凑合着过了一夜。
哪曾想翌日清晨，便再一次领教到了周翊的大胆妄为。
张甲刚到北大营，亮出自己禁卫军的腰牌询问定北将军麾下文官所在，便看见听到消息匆忙赶来的顾长烽本人。面对顾小侯爷那称得上疾言厉色地询问，张甲有一说一地回道：“殿下让我来转交此信，不知将军亲在营中，将军可要亲自过目？”
顾长烽拿过信，果不其然再次看见了那熟悉到诡异的字迹。在心底里对周翊叹了口气，怎能如此任性妄为？
尽管心里存了下次见面要好好管教一番的念头，顾长烽还是坦然将写满了自己字迹的信笺收进了怀中，而后回到室内重新提笔，完完全全地写下一封真正的亲笔书信，再盖上自己的私印，让倪有为带着相关籍册跟着张甲离去，并下令道：“执信去一趟兵部，而后听从七皇子差遣。”
顾长烽不清楚周翊意欲何为，但仅仅只是调阅四年前西征军的阵亡名册，这点可有可无、无伤大雅的小动作，还是在他纵容范围内的。
腊月二十六，东宫设宴，顾长烽必须一早进宫去，想着等到晚上再去护国寺询问周翊事情始末好了。
而此时此刻，周翊听见张甲所述被顾长烽抓个正着这件事，心中不免有些赧然。可无论如何，终究还是达成所愿，事情便可以开始落实了。
周翊一边往狗尾巷里走去，一边感叹顾长烽果然深藏不露。
大概自己的意图已经全部暴露在他眼前了吧，否则怎会出手帮忙调来兵部的籍册与吏官。
北大营的籍册，登记阵亡将士全是参考出征前他们所记载的户籍信息，而兵部收藏的，则是在战后，结合北大营的上报，再根据户部的反馈，整理出最为严谨的阵亡抚恤名单。
例如，一个西征士兵战死他乡，马革裹尸。若根据北大营的记载，他家中有且仅有一位高龄老母，那么，依例，这名士兵的抚恤银应发放给这位老母。
而战争往往一打就是几年数载，于是便出现了这么一个问题：若是上述该名战士在出征的几年中，家中老母已经亡故了，且据村正、里长或户籍官府核实，该士兵并无其余直属亲属可抚恤。便按照大夏惯例，将该士兵的名牌供于北大营英烈堂中，以表国家收敛、缅怀之情。
朝廷抚恤银的发放，也往往以兵部上报数据为主要参考依据。
周翊带着一行人，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大门。
破烂的瓦檐下，门扉甫一推开，便有一股霉腐夹杂阴冷的气味扑鼻而来。那倪姓文官更是在此刺激下，直接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老哥当心着点，仔细着莫将房梁震垮了。”兵部小吏崔亮年轻跳脱，又似乎有些愤世嫉俗，可能因为对将所有军事政绩尽收囊中的北大营有些不屑与嫉恨，便随口半嘲讽半玩笑地说了这么句俏皮话。
德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周翊与庆喜等一行人脸上俱是沉重，急忙敛了笑意，硬挤出一副悲伤、愁苦嘴脸，那模样实在说不出的扭曲搞怪。
“请问有人在家吗？”周翊朗声喊了一句，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便提高音量，再次喊了一声：“尊府可有人在家？”
漫长的死寂过后，周翊才终于听见从房屋内全然阴暗的深处，传来了一缕气若游丝的声音，“嗳，在这儿呢。”
周翊听出了那人的音色，一边带着人往里走去，一边道：“老伯？”
丙、丁留在马车上看守剩余银钱，跟随周翊身畔的甲、乙匆忙上前将周翊护在身后，那崔亮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劲地往里闯。不知是想为自己壮胆还是出于别的目的，崔亮边走边大声道：“狗尾巷首号，可是姓毛的人家？你家毛二可是四年前西征未还的士兵？”
周翊知道崔亮在进门前就已经对照兵部的册子，将这户人家的情况底细给摸清了。
而在崔亮异常突兀的高声过后，视线昏暗的破败房屋内，终于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以及微不可闻的哽咽与啜泣。
“那是老汉的儿子，这辈子就养活了这么个小儿子，结果四年前死在了西征的战场上。”
周翊听着耳边孱弱且悲痛异常的哭声，心中一痛，连忙走进屋内深处。昏暗腐朽之下，只见房屋尽头正摆着一张摇摇欲坠的破烂木床，而那床上正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垂髫老者。
身上盖着破烂不堪且凝结成块的絮被，被面上打满了补丁不说，更早已脏污得看不清原本颜色，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老伯可是身体不适？”周翊走到床前，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突然有些潮湿。
“老了，不行了，小哥儿快出去罢，冲着了病气可不好。”那老者浑浊的双眼留下了眼泪，显然在弥留之际且已完全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老伯，这儿有些碎银子，请个大夫好好瞧瞧吧，放心，朝中的抚恤银很快便会发来了。”周翊将怀中一早准备好的二两银子缓缓放在老者干如枯木的手掌里，然后帮他将手心握紧。
只见那老者反手将碎银放回了周翊的手掌中，艰难地喘息着，哽咽道：“人都不在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了，有银子也是无用的。小哥儿收回去罢，娶个媳妇，孝敬孝敬家里人...”
“银子您先收着，老伯，说句冒犯的话，若我是您家毛二，想必也希望您能健康长寿、长命百岁...”
终于，老人不再推拒银两，却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那声音实在凄切。在场连同张甲、李乙在内，都不免动容。
周翊依旧保持在床边躬身的姿势，对脚下突然跑过的老鼠置若罔闻，只是对老者说道：“老伯安心，待会我们便让邻居去给您把大夫请来，喝过药吃过东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带着人转身离开了这破烂屋子，预备到下一家去。只是走出门槛之时，还听见了身后凄惨至极且痛彻心扉的哭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蚀骨，是多少场隆冬大雪都覆盖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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