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帝王为了青史留名，没有功绩也得想法子创造些功绩出来，想来这景兴帝周方沛也不能免俗。谢沐和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替周方沛问出了心里话。言下之意也无外乎是‘那你怎么不趁乱直奔王庭，把整个鞑靼打下来’的狗屁马后炮，将忠心耿耿数十年的狗腿子角色贯彻到底。
只是文人说话向来委婉迂回，这种乘人之危的念头也不好彰显得过于明目张胆。
顾长烽却天生不知道什么叫迂回委婉，也可能是纵然知道也懒得跟这些人玩这一套。只是依旧沉声答道：“若趁着敌方内乱发兵，只怕会成为鞑靼一族尽快团结一心的催化助力。游牧一族的战力，并不会因为汗王的逝世而减弱半分。相反，若是将丧主之痛转移到了战场上…”
点到为止之后，顾长烽再没有开口，心里想的还是跪在风雪里的周翊。
他没有想到，离开的这三年，周翊在这大夏皇城里的处境似乎更加一落千丈了。但他完全不能明白，怎么成了这样。
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边想着要怎么找到最恰当的时机与方式，给周翊求情，让他先免了跪在廊下的责罚。
同处一室的太子周慎，也始终在审时度势地察言观色着。他踌躇了一阵之后，试着开口说道：“既然那博乐济也只是说前来我大夏客居，修研中土佛法与百家文化，那便置府以王子之礼接待了便是。我泱泱大夏，养他一个鞑子也没什么打紧。明日早朝，想必那厮还要以使者身份觐见一次，到时候看他有没有什么旁的说法，正是以不变应万变。”
周慎完全没有压力，反正就算要派质子，方才跬步廊下也已经有了一个出头的椽子。真到了那一步，就把那向来不受待见的老七周翊，随便封个王扔到鞑靼去也就是了。
本来那老七周翊就没有母妃更没有母族，再加上还不受龙椅上的皇帝老子待见。晚宴上质子危机爆发的时候，只因平时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一时间没人想起他来。
虽然没有母族做依仗，不显尊贵，身份比老六那个药罐子低了些，但好歹也是大夏帝王膝下亲生的真皇子。届时，只需随便找个位分高的妃子过继了去，再顺手择个亲王封号，就同以往那些强行晋封公主的宗室女一般，轻而易举就能包装到位。赐些金银、仆从，浩浩荡荡便可前往异族当肉票了。
若日后实在气运不济，当真有个好歹，项上人头被寄了回来，想来景兴帝连眼泪都懒得流一滴。更别提被敌方挟持，要求着置换城池、金银。要撕票，直接撕了便是。
而此次此刻，就站在周慎身边的顾长烽，心里的想法简直称得上与这位表哥天南地北。他沉思了片刻之后，像是再也抑制不住，贸然开口道：“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以王子之礼接待鞑靼来客再合适不过。”
当室内众人的视线汇聚到自己身上之后，顾长烽才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心里觉得最为至关重要的两句。“再有，来客既言明在先，向往我中土佛法及天朝文化。不妨派遣我朝精通佛法，且地位相当的王公亲贵，亲自接洽招待这厮，也好彰显我礼仪之邦的大国风范。”
刚才在跬步长廊，他清楚明了地听见了景兴帝斥责周翊的那句‘不好好念经’，以及太子周慎的那句‘送殿下回去礼佛’。
纵然顾长烽不知道在他离开的三年里，周翊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就片面了解，似乎是受命在宫里念佛？
反正他死都不可能同意让周翊去鞑靼当质子的，那想办法让周翊去接待那远方来的鞑子。别的不说，至少能让他先从跬步廊台阶下的风雪里起来。
大约是上天对他难得的一次权术心机起了怜悯之心，周慎果然在下一秒就赶紧搭腔道：“七弟还在那廊前跪着，念在他年幼、遇事不知轻重的份上，父皇便让他起来吧？”
果然，在场的几人，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都想到了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当顾长烽看见景兴帝对着身边的刘恭轻轻挥了挥手之后，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时间点滴飞逝，天空中零星雪花径自飘洒。自从躲在柱子后面的六皇子周晏离开之后，始终没有人再经过跬步长廊。
周翊在风雪里跪得太久，整个人体的温度和周遭环境逐渐持平，细碎琼晶降落在他的头顶久久不化。身边的灯笼早已熄灭，不知是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了，还是被寒风吹熄了烛火。
脑海中意识渐远，周翊感觉自己正摇摇欲坠着，也不知是困的还是冻的。
突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移动着的亮光。
正是御前的刘恭带着提灯笼的小奴才从御书房的方向走了过来，周翊强打起精神，面对一切未知凶险。
“殿下赶紧起来吧，这大冷天的，皇上让您起身回住所歇息。”刘恭亲自把周翊搀扶了起来。这老阉人尖锐的嗓音，让周翊不经联想到指甲从木板或石板上擦过的场景，听得实在让人有些头疼。
但他还是十分客气地朝刘恭道谢，说了声‘有劳’，然后有些踉跄地自己走了几步。
刘恭见这落魄皇子连站都站不稳，连忙上前来想要再搀扶他几步，被周翊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多亏了顾小将军与太子殿下在圣上面前给您求情，要不然呐…”刘恭尖着嗓子摇着头，将原本下边的那句‘要不然指定是要跪到明天天亮’给吞了回去。
周翊没有说话，正用尽全身气力支撑着自己早已被冻到僵硬无比的双腿，维持着强弩之末的步伐。
谁要他给我求情了，周翊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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