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相思蚀骨
云霄阁建在四方高台之上，那砖石垒成的地基底座高过别处八尺有余，颇有平地拔高之势。
隆冬初雪，雪花乍一落地，尚铺不成白。飘摇而下摔成碎冰，沾在地上化作湿泞泥淖。周翊紧跟在周晏身后，踏着一地碎琼拾阶而上，似能听见脚下吱呀声响。
石阶之上几步一岗，两旁各站满了御林卫士，倒颇有几分隆重样子。
四方的高台中央，大部分面积被一座同样四方的阁楼占据，云霄阁，周翊回想起自己似乎从很久之前起，便开始嫌弃它的名字。但仔细想来这大夏皇宫高墙之内每一处的宫殿名都是如出一辙的难听，‘云霄’二字倒也难听得合情合理了。
云霄阁正殿的廊檐之下，明黄大氅笼身，通体华贵非凡的太子周慎，正于大门左侧负手而立，望着檐外飘飞的雪花。
而太子身畔侧后方，还站着一位身穿武将服侍，外披行军披风的英武男子。冬日里白昼缩短，淡白圆月与黄昏日暮同时降临，廊檐下早早点起的灯笼烛火，照亮了对方有棱有角的那张侧脸。
吃了三年边塞风沙，昔日的锦衣少年郎也终是长成了顶天立地的铮铮儿郎。英俊挺拔不见，又多添了些沉稳坚毅的内敛锋芒。不论说，若是走在京城街巷内，也必是位掷果盈车的人物。
周晏在看见顾长烽的第一瞬间，便下意识地侧转过头，瞟向自己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周翊。 这原是极不合礼的举措，与自幼接受行走坐卧皆有分寸，切忌獐头鼠目左顾右盼的宫规不符。
但周晏想着日里城外迎军之时，这两人理应打过照面了，一时间倒显得自己过于大惊小怪。
周翊发觉了周晏的异常举止，皱了皱眉，略微昂首望向远处那个身影轮廓，瞬时心下了然。
一步步向那人走近，心里却早已没了汹涌波涛。
大夏皇宫的四面高墙，从来都是吃人的。它吃了三年前的周翊，也将曾属于他们的刻骨爱恋吞噬殆尽。
周翊跟随两位兄长在廊檐前方的台阶下排列成行，欲意在这冰雪湿泞的石砖上，给储君兄长跪拜行礼。
顾长烽依照礼数退避一旁。
周翊在心里倒数了三个数，膝盖还没开始打弯，便听见了太子殿下传来的免礼口谕。然后他看见已然身躯下降了半首位置的周晏，心想这位六哥当真不是一般地心眼实诚。
周翊趁着手臂在斗篷布料的掩盖之下，一把搀住了身旁的周晏。一扶即松，料想不会有人发现这电光火石间的投机取巧。
但这‘没有人’里，并不包括先前退至一旁的定北将军。
顾长烽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从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分给自己的少年。无人可知，从这少年甫一进入视线的那刻起，刚凯旋归朝，富贵荣华唾手可得的定北将军，便一直在竭力调整自己的气息与情绪，并压抑着心底最深处的躁动与渴望。
漫天飞雪下，內侍撑着红色油纸伞。伞下少年长身玉立，白衣胜雪，眉目如画。
脑后扬起的发带在暮色四合之下，掩映着油纸伞面的红，本色早已辨不分明。顾长烽只看着那发带末梢随风飘扬不休，却觉得如同触在他胸膛之内般，拂来拂去地绕魂挠心着。
日思夜想了三年的人，终于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眼前，顾长烽只想走下台阶，把那人拥进怀中，一全蚀骨相思之情。
周翊却始终没给他半点回应，一丝半毫都没有。
“三位皇弟不必拘束，尽可自行进入殿内取暖休憩。孤先前只是听闻外头降下初雪，特邀定北将军出来廊前一观。”太子殿下带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温文尔雅，一贯地体贴入微。不仅免了几位弟弟的大礼，一并安排好了他们接下来的动向。
“六弟身子不适，切不可在风雪中久站，现下便进去吧。里头已经布置妥当，八弟九弟也已入座，你们去寻了各自的位置坐下便是，若是觉得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尽可吩咐里边伺候着的刘松。”
刘松是东宫的內侍总领，据说还有另一重身份，那便是景兴帝身边总管太监刘恭的干儿子。
所谓父子同心，不外乎此。景兴帝在中宫皇后故去之后，便将后宫中诸皇子包括衣食住行在内的一并琐事，全交给了这位自小便被作为储君培养的嫡子管理约束。想来除了加深天家手足之情外，应该还有些许别的动机。
譬如竖立太子威信。
在大夏此类宫廷教条之下，太子周慎得天独厚的，不单是通身贵气，还有这兄长气场。慈爱有度，严苛亦有度。周全与细致之心，分毫毕现。
“谢太子殿下。”周翊随着周熙、周晏躬身致礼。
而顾长烽在周慎走完他应有的过场之后，抱拳向诸位在场的皇子行武将礼。
至此，周翊依旧没有朝他看上一眼。
而站在最前方的周熙也随口说了一句‘免礼’，全然顾不上跟眼前这位前途无可限量的顾家小将军寒暄客套。直接在內侍地簇拥下，进入到满室热气，温暖如春的云霄阁内。
周翊依旧排在最后，走过顾长烽身前，两人之间距离最近时，不过数寸。他甚至有种自己的斗篷尾边已经触碰到对方身躯的错觉，原本做好一切建树的内心，顿时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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