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忖一阵,她忽地提笔濡墨,在空白的药方笺子上,落下清峭有锋的四字:
心可入药。
……
睿思堂在前府,是梁国公萧昡的起居之地。
五间五进的院落宏阔,萧昡的正院位于四进,堂厅的东次间是他的书房,悬匾“睿思斋”。
他坐在黑檀漆金的翘首书案后,手里拿着药笺沉吟不语。
萧荣跽坐在书案前,微微垂首,身板挺直如旗杆。
良久,梁国公抬眼,目光威沉,“这些时日四郎气色如何?”
萧荣恭敬回道:“每日巳初和酉初,郎君分两次服药,药后便由郡君施针。针灸后,或一起看书,或陪着说话。卑职瞧着,郎君近日的神情气色,都比以前松快了些。”
萧荣以前是梁国公的亲卫校尉,因稳重心细兼周全,被梁国公选到承和院任大管事,仍以亲卫时的卑职自称,而这种称呼在梁国公府是荣耀,属于“家臣”而不是仆。
他说的郡君就是沈清猗,萧琮是国公嫡长,有从四品勋轻车都尉的爵勋门荫,他的正室按朝廷外命妇诰敕制,可封从四品的郡君,朝廷诰命已在二月颁下。
“唔。”梁国公神情莫测,拿着药笺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幽幽沉沉念着,“心可入药?”
这药笺萧荣接过来时未折,上面清峭的四字他看得很清楚,也清楚国公此时问的意思,是问当时情景。
当时萧荣拿到药笺后,心里琢磨着,出了书房就在廊上候着。果然,端砚跟着出来了,说郡君吩咐,萧大管事有事就问。萧荣暗暗点头,细细问了晌午后书房中的事,然后才揣了药笺出承和院睿思堂,当下向国公详细禀说:
“晌午后,十七郎君过来了,郎君很欢喜,因见十七郎君对戴面具不喜,便和郡君一唱一和,说了掷果盈车的轶事;郎君又讲了河西先祖伯器公‘金面温侯’、‘金面梁公’和高宗皇帝当年视河西的轶事;又讲了长房十七郎主当年宴席上戏唱您和八郎主‘白面将军’的轶事,十七郎君笑得前仰后合,对戴面具也没了抗拒。郎君很高兴,又叮嘱十七郎君要保持肤白,才能娶到美貌的小娘子,十七郎君大乐。郎君很高兴。
“之后,十七郎君给郎君读了柳河东新出的永州游记。郎君很高兴。
“再之后,郎君给十七郎君说《大唐新语·元和朝》,十七郎君听得很欢乐。郎君很高兴。
“一晌午,郎君笑声不绝,咳声都少了许多,很是精神。”
梁国公一边听着,神色似喜又似悲,平时威严的细长双目,一双瞳子宛如两星幽火,明灭不定。
萧荣说完后,他沉默良久,似喟叹、似低语:“心!可入药——”
他们夫妻越爱阿琮,越让阿琮心里沉重——担心自己会死让萧氏没了嫡长子;担心自己会死让父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担心自己死了一母同胞的弟弟失了兄长以后就要担重担,担心他担不起。
父母的爱,让他沉负;
兄弟姊妹,也不交心。
阿琮,他的嫡长子,太沉重,也太孤独!
病痛二十一年,沉负二十一年,也孤独了二十一年。
要治阿琮的病,不止要入药,还要入心。
温暖的陪伴,真心的欢喜,畅怀的大笑,被亲人信任和需要,这都是阿琮的“药”。
十七那孩子……做到了这些。
梁国公神色似悲又喜,心中苦涩涌出泛到嘴里,好像嚼了一枚苦药丸子,从舌上又苦到心里。
然而他终究只是闭了下眼,只一瞬,睁开眼时又是威严沉肃的梁国公。
萧昡搁下药笺,从黑檀镇纸下取出萧荣上回拿过来的药方子,真正的药方,声音冷肃,“按这新方子,五月初一起用药。”
萧荣心中舒口气,这是信任郡君开的方子了?
“喏!”他神情郑重接过去,仔细折好揣入怀内,行礼退出。
梁国公长身而起,踱到到窗前,冷肃幽沉的眼神转厉。
——沈十七,你可别让我失望!
……
萧荣回到承和院已近酉时二刻,侍卫统领萧承忠已送萧琰回景苑。
萧琰一走,萧琮的精神一下如潮水落去,这才觉出疲累,遂移到书房隔间的寝卧休憩。
沈清猗在他睡沉后,才回到书房,笔锋走纸。
萧荣进来回话,说新方子的药已经拣好,问郡君还有什么吩咐。
沈清猗知道萧荣这是在表示“国公同意用药”。
她提笔继续,因心中思量已久,药方早在心中,笔锋毫无停滞,又提笔在右上角圈了个婆罗门数字“2”,搁笔语声凛冽,又坚如金石:
“你手中的第一副方子,只用一旬。这是第二副方子,也只用一旬。虽然需下猛药,但四郎久病体虚,这猛药也得徐图缓进,每副方子仅加重一分,都必须配合药浴、行针,疏通脉络,助血气运行,药力才可通达脏腑透入肌髓,否则,药方用得再多,也是事倍却无功!”
萧荣听她声音凛冽让人生寒,语气如金石不容置疑,却反而比温言细语更让他增加信心,神态也更显出恭敬。
郡君若治愈郎君,就是他们承和院所有家臣仆婢的恩人!
沈清猗将墨迹未干的第二副方子递给他,萧荣立即告退,这第二副方子也得递去睿思堂,郡君提前开方就是这意思。
……
沈清猗不担心萧荣不尽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兰陵风流请大家收藏:(m.q1wx.org)兰陵风流Q1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