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你生得真好看，比父皇赐给我那画卷上的美人还要好看些。画上的美人不会同我说话，同我玩，要是你也住在我宫里就好了。小七，他们都说你住在林子里，是真的么？”周熙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话，语句含混不清，周翊却一边带着笑，一边把这些一字不落地全听进了心里。
顺着一勺子喂过去，周熙再无法开口之际，周翊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住在林子里的这件事情。“我住在南边竹林里，思定院。”
周熙仍是雀跃不断，好奇极重的样子。
“南边竹林？远吗？我好几回想去寻你，同你玩，可他们总是不带我去。竹林里好玩吗，若是不能求得父皇让你搬到我宫里来，我也去你竹林里住着，和你作个伴怎么样？”周熙手上纯银的九连环彼此相撞叮咚作响，甚是清脆好听。
周翊拿着勺子的手突然一抖，不经意间勺子磕到了碗壁上，也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虽与周熙也不算见过太多，彼此交集丰盛，但周翊确实记得周熙每每见到自己时都格外热情亲昵。
但同住之事，与竹林思定院，却是万万不能在景兴帝面前提起。“小七奉旨礼佛，怕是无福与五哥同住，谢过五哥盛情。”也不知道周熙有没有认真在听，或是有没有听懂。
而侍立在角落里周熙的随身嬷嬷一直听得胆战心惊，生怕自家这位小祖宗再说出什么了不得、要命的话。赶忙上前，恭敬地挂着笑脸。“有劳七殿下，恕奴婢多嘴，今儿天寒，这满桌的吃食冷得快，殿下还是趁热稍稍进些吧，奴婢伺候五皇子便是。”
周熙的那个饭碗便被随身嬷嬷接了过去，可要接着周翊没喂完的那小半碗再喂之时，这小孩一般的周熙却怎么也不肯再吃了。“腻了，吃点别的吧。”说着，自顾自从桌上拈起一块糕点塞进了自己嘴里。
周翊这才开始吃他垂涎已久的珍馐美味。
纵然外在一丝不显，别人也丝毫看不出来他现下饿得厉害。
周翊碗里八宝饭面上的这一层早已有些凉了，但他丝毫不在意，表面文质彬彬地恪守着一切宫内进食礼仪，细嚼慢咽地把这一整天之内好不容易吃到的第一份正经食物给垫了下去。
虽然饿得厉害，却不能多吃。
只因为不能失了礼数，坏了规矩。只能细嚼慢咽，一举一动力求赏心悦目。
周翊略吃了两口，便自觉放下了碗勺。端起內侍刻意奉上的浓茶漱口，再接过宫婢自铜盆里热水浸没后拧干的绢布，细细擦拭了嘴角与双手，等待着宫人把一整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吃食点心又全部井然有序地撤了下去。
这样装腔作势地吃法，还不如在思定院里喝着他的薄粥。
周翊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周熙全然被那九连环吸引去了所有注意力，便自顾自地走到了紫微楼二层的窗边。
推开雕花木窗，楼外一株高大的红梅竟然已经长至了二楼的窗边。只要他轻轻一伸手，便能折下一枝带回去插瓶。
竹林里只有竹，思定院里只有杂草与架上早已枯死的藤蔓，再有的，便是后院井边的一棵枇杷树。
没有这凌霜傲雪鲜艳绽放的红梅。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周翊伸出手将一根枝条收进了自己的掌中，只待轻轻一旋扭，便可折下一枝在手中。
临了，他还是放弃了。
罢了罢了，零落成泥也总归好过被人折下强行带离梅树母体。且不论能不能把枝条顺利带回思定院，纵然拿回去了，放置在那等落魄寂寥之地，想想也是糟践了。
周翊站在窗前，满目灼华让他实在舍不得移眼。
夹杂着梅花清香的冰冷空气扑鼻而来，吸入心肺，寒冷的馥郁芬芳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些早已远去的画面。
昔年御花园内，隆冬大雪。
“树上何人？”
年仅七岁的周翊，扒在御花园东侧梅林中最大的那棵梅树之上，某个高处粗壮的枝丫间，静静地看着树下仰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少年。
黑色的狐裘大氅穿在那人身上，配着那有棱有角却全无表情的冷脸。不知怎的，于树上与之俯视对望的周翊突然笑了起来。
扔下一小株梅枝。“喏，美人，送你了。”
那不短不长的梅枝带着盛开的，未开的梅苞，直愣愣地往那人脸上砸去。漫天雪花落下，些许融在了那人的狐裘大氅的颈沿上，细微水珠折射着晶莹光华。
那树下的少年不知是因为梅枝砸在脸上恼了，或是因为别的，语气十分严峻。“御花园重地，擅自攀爬，论罪，滚下来。”
彼时的周翊坐在树干之上，不屑地笑了起来。“这是我家，我自是想爬哪颗树就爬哪棵树。大不了又是罚跪咯，有什么了不起。”
说完，恶作剧式地灵光一闪，在树干上大力摇晃，震下树上积雪无数，全朝下面那人砸去。
那身穿黑氅的冷面少年躲闪不及，瞬间被砸了个满头满脸。
周翊见状，只在树上拍手大笑，又生怕对方反应过来之后，便要即刻爬来树上捉拿自己给予反击。而十分不妙的是，刚好那人又守在树下自己没处落脚。
灵机一动，树上逞凶的周翊低头做了个鬼脸，飞快地顺着枝干，窜上了旁边的另一棵梅树，听见树下跑动的脚步声瞬间紧张了起来，心中慌乱，只好急忙又窜上了旁边另一棵大树。如猿猱般攀爬不断，直到发现树下再没有那少年的身影，匆匆抱着主杆滑下，踏着园内厚厚的积雪，一溜烟跑了。
而此时此刻，刚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的周翊，不经意顺着眼前缤繁错落的梅枝，低着头往下望去。
看见树下刚巧站着一个身影，顿时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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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杜秋娘《金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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